刘远长,1939年生,江西吉安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第九届全国人大代表,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主持创作的《水浒108将》大型瓷雕,被誉为世界瓷雕史上的创举;《哈哈罗汉》被中国美术馆收藏;《浴》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九龙宝杯》被人民大会堂收藏;《渔翁》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收藏;《天女散花》被中南海收藏。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右)接受张凌云采访
张凌云:刘老师您好!我受《美术观察》编辑部委托与您进行一次访谈。您是景德镇陶瓷雕塑的开拓者之一,是文人陶瓷艺术家,在景德镇非常受人敬仰。您出生在1939年,在那个年代是什么契机促成您学习了美术?
刘远长:我学习美术是很偶然的机会。我的祖父是江西省吉安中学的老师,新中国成立初期学校需要很多宣传画,但没有人画,我祖父就让我画,不会画就临摹,我慢慢开始对绘画有了兴趣。在我读初中的时候,美术课老师是很认真教的,经常组织学生画静物、外出写生等,每当节日会针对不同主题来画。到了高中,我的相当一部分时间用来写标语和画宣传画,一晚上能画十多张画。虽然在绘画上用了大量时间,但我其实一直想要当医生。
1964年,刘远长(右二)在雕塑瓷厂创作
张凌云: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不是闹饥荒的年代吗?听您这么说会觉得那个年代还是很美好。
刘远长:那是1958年之前,一切都很美好,我们全心全意在为理想奋斗,意识不到很快会没有饭吃。到了1959年我们突然开始吃竹筒饭,每人一天只能吃一个,吃不饱,但也得为理想好好努力。读高三的时候有位老师说景德镇陶瓷学院来招生,让我去试一下,考不上还可以考别的学校。当时考两天,考试内容是画素描画静物。我考完后并不在意结果,因为志不在此。一星期后,校长在广播里喊我的名字让我到校长室,原来我被景德镇陶瓷学院录取了。当时又高兴又失落,高兴是因为被录取了,失落是因为我还有做医生的梦想,不明白为什么就要在陶瓷学院读书了,也不知道在陶瓷学院会学到什么。我从小就想当医生,从来没有想过要走美术这条路。
1997年,刘远长在工作室创作《哈哈罗汉》
张凌云:很庆幸您当年被景德镇陶瓷学院录取,否则,景德镇就失去一位中流砥柱。您当年创作的《哈哈罗汉》因为憨态可掬的形象和富有吉祥美好的意义而广受好评,但是后来雕塑瓷厂的很多小作坊都在仿做,您有维权吗?
刘远长:这有个过程,我一开始也会反对。不仅仅是在雕塑瓷厂,很多地方没有经过同意就制作出售,这样粗制滥造就不太好。但后来我当了雕塑瓷厂的厂长,发现工匠们是靠仿制我的《哈哈罗汉》生存,市场接受好,我也就默许了。按道理一件产品卖一年就卖不下去了,《哈哈罗汉》这么多年一直卖的好。在创作《哈哈罗汉》的过程中,我总想塑造一个有人情味的罗汉,让他给人多送些欢乐,而不是正襟危坐与人有距离的罗汉。
无序的抄袭对景德镇的伤害很大,如果能够有理论、有指导、有规范的杜绝抄袭,景德镇陶瓷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而是会更好!中国陶瓷历朝历代都以创新闻名,看中国陶瓷史,有那么多令人振奋的好作品!为什么到了现代,抄袭现象这么严重?要反思!大家不能赚到钱就心满意足了。
凡是抄袭的,都会越做越差,也会越来越便宜。
1998年,刘远长在雕塑瓷厂桂花苑创作铜雕《吹釉》
张凌云:您是景德镇陶瓷艺术近代发展的见证人,对它的发展有什么建议?
刘远长:最开始我不了解陶瓷,只当陶瓷是实用器物而已,所以认为陶瓷的影响和意义不大。我从陶瓷学院雕塑系毕业后只想要做大雕塑,要像罗丹那样。但这么多年,慢慢认识到陶瓷是艺术与科学的结晶,是多边科学,是系统工程,从采矿到原料的工艺流程到文化艺术的创作、塑造等,再经过高温烧成,变成永久不灭的艺术品、实用品。这是陶瓷的伟大。
“文革”时期很多地方停止生产,我们却特别忙。那个时候我们做的陶瓷有很多现实题材,包括:毛主席像、社会主义赞歌、长征、英雄人物、医生、农民、渔民、钢铁工人等。作为从景德镇陶瓷学院出来的学生,我们受到母校很正规的教学,正好毕业出来就用到了。由于我们受到大量的锻炼,进步很快,那时候大家很认真,创作时既有个人,又有集体,大家互相提意见,互相讨论创作主题、比例、结构、形象。这段时期的作品在中国制瓷史上独立成章、自成体系,特殊的历史时期,特殊的方法做出了这些具有强烈、鲜明时代特征并为现实服务的陶瓷艺术品。
我们雕塑瓷厂技术工考试的时候,有个工人从五级工考六级工,一天完成一个天官雕塑。他先在石膏板上用高浮雕的方式把天官的形象做出来,然后等待干燥后,把泥扶起来,再把后面部分做出来。真是又快又好。这是景德镇民间工匠的智慧。我们学院出来的人做一件雕塑要一个星期。
景德镇陶瓷的发展要挖掘民间的智慧并集合起来,这一点很重要。“器成天下走,工匠来八方”的景德镇多好!我们有那么多陶瓷艺术家,还有那么多机构协会,问题是怎么合力把景德镇做好。在景德镇,很悲哀的是许多人不知道景德镇的重要性。陶瓷是艺术与实用的结合,很少有人看到陶瓷的价值。当年我考上景德镇陶瓷学院时,妈妈对我讲:“别人都说你考上一个做碗的大学。”
2004年,刘远长(中间创作者)赴美国参加陶艺交流活动
张凌云:对,是这样的!我发现许多人不了解景德镇,更不了解陶瓷,甚至看低陶瓷。2006年我在美国认识一个瑞典的老太太,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中国的景德镇,因为她的父母送她一本介绍各个国家的童书,每个国家有一张简单的地图,地图上只标注这个国家最重要的一两个城市,她说自己清晰地记得中国的地图标注了四个城市:北京、上海、广州、景德镇!我去每个国家参观博物馆,发现景德镇的宋、元、明、清瓷器是最重要的收藏。有一年我在美国南卡罗莱纳州的小镇拜访一个朋友,小镇人很少,马路上只偶尔有车辆呼啸而过,但是在当地的博物馆,我意外看到一只景德镇明代五彩大罐在光线幽暗的玻璃展柜里,当时我与它默默对望,感慨万千。回国后我写了一篇文章《无所不见景德镇》在《上海工艺美术》杂志发表。美国阿肯色大学历史学教授罗伯特·芬雷写的《青花瓷的故事》一书中,详细阐述了青花瓷对世界做出的巨大影响,推动了人类社会快速进步。
刘远长:我们的古代文明,通过国际贸易,带动全球各地区人们的交流互动。当时国外也学习中国,尤其在陶瓷方面。近代国外陶瓷艺术发展迅速超过我们。
景德镇十大陶瓷厂有过辉煌的历程。仅雕塑瓷厂来说,当时的“八马”雕塑出口150个国家,“福禄寿三星”美国和马来西亚常年进口。但这些没有留下文字、影像记录,非常可惜。有人认为这些已经过去了。
我们在历史长河中就是一滴水,但我们是有责任的!我常问自己对景德镇还能发挥什么作用?
有时候很着急,为什么好的东西没有留下来?有一年我参加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交流,教科文组织一位官员说:“中国和世界的交流对话最好的载体就是陶瓷!”
但是景德镇的人知道吗?我听到了会感到振奋。要发展陶瓷,有人不理解,为什么要发展陶瓷,他们关心的是谁赚了多少钱,他们不关心发展。在发展的过程中,一定会不平衡,有人得到很多利益有人没得到利益,这些都是正常的,为什么不能为景德镇的发展做宏观的考虑?有些著名的教授、陶瓷艺术家也是只想自己。应该要利用自己的地位去鼓舞别人,提出一些我们要努力的事情,而不是总谈自己,总关心自己的利益。抓着自己的头发往上提是离不开地面的。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 花釉豹 陶瓷 30×13厘米 1980
张凌云:您对陶瓷发展的见地非常宝贵,而且有很开放的心态,这就像景德镇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
刘远长:我现在退休了,但不能关门去享清福,雕塑瓷厂该怎么办?工匠们怎么办?我这个工作室能起到什么作用?我还能有什么作用?令人痛心的是有些陶瓷组织协会不但不起作用,还起了反作用。
世界多么大,个人多么渺小。我热爱陶瓷,也爱锻炼身体,年轻时一车石膏运到工作室,我能一次扛三袋。身体要磨练,思想要磨练,做人也要磨练!
陶瓷是文化强国的重要组成部分。陶瓷材料可以用在不同领域,有军工,有建筑,有民用,有环境,多么伟大的材料!陶瓷可以改变人的精神,但方向一定要正确。
现在有希望的是年轻陶艺家,他们很有想法。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 渔翁 陶瓷 25×30厘米 1998
张凌云:您的外甥刘建华老师是中国当代艺术领域最具实验性、代表性的艺术家之一。他的陶瓷和综合材料作品反映了社会现实。2003年,他的“日常·易碎”系列在威尼斯双年展中国馆中首次展出引起广泛关注,刘建华擅长将日常用品复制成外表和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性的神秘物体,引人驻足、观望、深思。2008年,他提出“无意义、无内容”的理念来进行创作,从作品《无题》开始了一个全新方向的探索,并形成了当代艺术创作的独特个人语言体系。您的儿子刘丹华也做出《锦灰堆》这样令人印象深刻的现代陶瓷艺术装置。他们实际上脱离了您的陶瓷艺术系统,您对他们有过影响还是指点?
刘远长:他们并非受我影响,也不受我指点。刘建华早年在云南,接触现代艺术家较多,像岳敏君、张晓刚等,现代艺术气氛活跃,还有他展览的画廊比较重要。刘丹华是在中央美院读的研究生。他们都有自己的想法。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 大漠 陶瓷 28×25厘米 1998
张凌云:对您影响最大的事情是什么?
刘远长:1999年,我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参加世界陶瓷大会,看到了许多好作品,每个参与会议的国家会升一面国旗,那次是中国第一次参加,我看着升起的五星红旗,想到我们在陶瓷艺术领域还是太保守了。国外现代陶艺的表现手法、形式创造以及使用的不同工具,使我的思想产生很大飞跃,我意识到我们的陶瓷创作路子单一,形式不多,甚至这么丰富的国际交流形式我们到现在都比较少。
张凌云:其实我们有开始在做这些交流活动。陶溪川的春秋大集做了三次。我们邀请了全球优秀的陶艺家过来做展览、讲座、驻场、市集、工作营,效果非常好,吸引很多学生和年轻陶艺家来学习,只是因为疫情暂停了。
刘远长:2000年,我去看美国大学生陶艺大会,也很震惊,他们的学生们可以熟练地用泥土塑造形状和装饰。我们现在还是有差距的。
我常想怎么推动这个行业。我们除了一个综合博物馆还应该把景德镇陶瓷特色分门别类:青花博物馆、色釉博物馆、雕塑博物馆、粉古彩博物馆、青白瓷博物馆、薄胎博物馆等。薄路子也是景德镇陶瓷一大特色,不要丢掉它。
我们厂里有粉彩装饰雕塑,后来我查了一下,全世界只有我们在做。这么厉害,我们没有做弘扬宣传可惜了。我旁边的工作室有个师傅,他不用打稿,直接在高温烧好的雕塑瓷胎上用粉彩画龙、画凤、画各种装饰,像观音、罗汉这样的雕塑表面起伏不平,是很难掌控运笔的,但他画起来如履平地。我总让他保重身体,因为后继无人,收的徒弟做了几天就跑掉了,他的孩子也不愿意学。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 磐 陶瓷 50×49厘米 2010
张凌云:近些年景德镇似乎成了热点,不光是全球的陶艺家前来驻场创作,国内的大小画家也都来画瓷器。从我个人的角度来说,比较反对只将陶瓷作为平面用陶瓷颜料画画,感觉他们不理解陶瓷艺术的特质是泥性。
刘远长:景德镇是一个“百花齐放”的城市,如果形成陶瓷艺术创作的花海,那么才叫“世界唯一瓷都”,怎么成为世界唯一?就要多种类,高水平。千万不能是多种类,低水平!
我很同意“厚德立镇,大器成景”,这句话太好了,我们要去行动去理解。不管是工艺美术大师还是著名的画家,都有一定的经济或社会影响力,不能被“功利”两个字困扰。不要以为我是大师,别人就要为我服务,而是,我是大师,我更有能力为大家服务,更有责任把景德镇推向一个好的方向。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刘远长 牡丹情 陶瓷 30×55厘米 2013
张凌云:我常会看到您在现代陶艺的讲座中认真听讲,周围都是年轻人,那一幕总是很打动我。
刘远长:时代在变化,我老了,未来是年轻人的,我们要能跟上,有太多东西要去学,老年人和年轻人要进行思想上的碰撞,感受年轻人的气息。
你看现在年轻人的作品多好,每天雕塑瓷厂里的公共窑开窑我都会去看,看看年轻人做的新鲜作品,这是洗我的脑筋。
我们老了不能吃老本,要吸收新鲜的东西。要跟上时代,既要有传统,但传统不能是块敲门砖挡在门口。在传统的基础上往前走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上走。传统已经有高度,我们在这个基础上再创新。
这些年,我得到了许多荣誉,但是怎么回报社会,怎么推动陶瓷的发展,怎么让中国陶瓷强健起来?我感觉任务很重!
张凌云:很敬佩您,能够在这种环境下保持不同,保持对景德镇的宏观思考,这需要很独立的人格和很清醒的头脑。
刘远长:谢谢你,也谢谢《美术观察》!希望这篇访谈能让更多人关注陶瓷,关注景德镇。(本文由录音整理,经刘远长审阅)
作者:张凌云 景德镇陶瓷大学副教授
(本文原载《美术观察》2021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