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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武:手的启示






[日期:2018-11-08] 来源:《上手》   作者:苏旭 周武 [字体: ]

 

      “手不是独立的,它跟心相连,跟眼睛也是相连的。在青瓷的创作过程中,揉泥、拉坯最能体现手的意义,手要接触材料,要跟机器配合,要完成眼睛所期望看到的东西。”

——手的启示

      苏旭:作为陶艺家,手对您而言一定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
      周武:手对每个人来说太熟悉了,熟悉到我们有的时候会忘记这么一个身体部位,忘记它的存在、它的意义。其实它有它独特的表情,在常态或非常态中,会呈现不同的特征。
      手对于手艺人来说当然是最重要的,它跟手艺的核心有关。手给予作品很多的细节,这些细节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手艺人都的思想、态度。以及观察事物的角度。
      也就是说,通过手与材料的接触,手艺人构建了自己的思想,表达了自己想要表达的一个主题、一个故事。对于手艺而言,任何一个内容都离不开手和思想的对话。如果手艺人在动手的时候,对手的状态没有自己的认识,那么他在创作的过程中就会迷失方向。
      苏旭:在创作过程中,手应该怎样找到自己的状态?
      周武:手艺人的语言和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手的姿态和手接触材料的方式。手不是独立的,它跟心相连,跟眼睛也是相连的。在青瓷的创作过程中,揉泥、拉坯最能体现手的意义,手要接触材料,要跟机器配合,要完成眼睛所期望看到的东西。如果手达到一定的娴熟程度,思想达到一定的高度,手、心、眼之间就会协调得很好,手艺人的作品就会在形式之外拥有一种深度,超越于视觉的感受力就会被注入手艺之中。
      苏旭:在您的创作的过程中,您的手和手臂都有怎样的分工?
      周武:在一些特定的状态下,人的手和手臂都有各自的作用,有时候手臂要伸展出去,有时候则要离身体非常近,有时候要直着,有时候要弯着。手臂的不同运动会传达到手上,凸显出不同的能量。
      苏旭:在这个过程中,是思考决定了手的动作?还是手决定了手自己的动作?
      周武:我们需要有自己的思考,通过这种思考,你的手和眼就活了。到后来,手似乎学会了呼吸,有它鲜活独特的形象。这种形象对应着你被生活所埋藏的记忆,这是深藏在你的心中的、你真正想要表达的事物。
      手开启了你埋藏在心底的、早已被你遗忘的东西。

       苏旭:还记得您第一次接触泥巴的时候手的感觉吗?
      周武:第一次拉坯还是在三十多年前了。一开始接触泥巴的时候觉得还蛮好玩的,但其实手根本无法驾驭泥巴。慢慢的,等你掌握了这门技术,会觉得自己懂了、学会了,但其实你的思想跟泥巴之间还有很大的距离,你只有跟它不断地对话和交流中,才能领会它的特性。你的手从生涩、陌生,到慢慢跟它建构起了一种关系。
      苏旭:三十多年过去,您觉得您的手发生了什么变化吗?
      周武:在长期的工作过程中,手不断被打磨,它变得越来越敏感,它和你的思想融合得越来越好。
      例如,过去,你的手只是因为你想做一个罐子而去做了一个罐子,但你不知道你的手为什么要这样去做一个罐子?做出来的是一个怎样的罐子?在最初的时候,你的思想是模糊的,但是,多年以后你慢慢就会开始明白,你的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是流露出了它怎样的状态,这个状态跟你自身又怎样的关系。
      苏旭:会有那样的时候吗?就是您感受您的手似乎是自己在工作,似乎是它在牵引您的思想?
      周武:有时候的确会进入那样的状态,那种状态往往发生在你工作一阵子之后。你的手跟身体整个联动起来,仿佛在创造一个新的生命。
苏旭:这种状态是不是就是”心手合一“?这是不是作为手艺人很重要的一个目标?
      周武:我觉得这点是很重要的,因为心手合一才能让自己真正聚焦到自己的思想上,这样的创作才是带有灵感的。如果各说各的,手就不能对应自己的思想。
      而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漫长的岁月中手跟材料不断地接触,你要不断地去使用你的手,要常常温习你的技艺,这有点像宝剑开锋的过程,不断地被打磨,方能露出锋芒。如果没有这样的过程,手是迟钝的,它达不到你想要的那种了然于手的状态。

周武作品 《青河-2012-4》

      苏旭:那您对自己的创作有些怎样的要求?
      周武:我希望我的创作能够传达自己的思想,而这种思想是跟中国传统文化勾连的,它不是完全西方体系下的一种创作。
      苏旭:在您的创作中,工艺的意义是什么?
      周武:对于工艺,大多数人会考虑怎么去做,我想到的则是为什么去做,通过某种工艺能不能产生另外一种意象。
      以我的作品《青雨》为例,这种作品运用了跳刀工艺。跳刀是通过到在泥坯上的深浅变化来呈现某种肌理特征,在附着了青釉之后,这种特征得以保存。这件作品完成后,我觉得就是雨丝的感觉,有的时候风是斜的,雨也是斜的,有的时候雨垂直落下来,有的时候又会拐个弯。
我尝试把工艺造成的肌理跟自然生活中的某种状态勾连,其实是想唤起自己的一些记忆,将这些记忆转化成一件作品,一种体验,一次尝试。
      苏旭:能谈谈你最近的创作吗?
      周武:我目前正在思考创作的一件作品,打算叫“大地的呼吸”。这件作品可以看成我早年一系列“砖”的作品的延续。在那一系列的作品中,我用了陶跟瓷两种材料的结合,你可以认为它是雕塑,也可以认为是装置,我觉得是我是否能够把它定义得很明确,这对我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否能够把自己的想法清晰的呈现在其中。也就是说,我所使用的材料、工艺和艺术手法是否能够跟我的主题很好的勾连。
      在接下来的这件作品中,我要用一种最根本最直接的方式让手跟材料接触。我想在一些特定的场域,早上、晚上或者中午,在不同的时间和不同的心境下,体现手的一种真实的状态。手可能会抠进去,可能会推过去,可能会抹过来。有时候,你手上的动作会从容一些,有时候会快一些,有时候又会犹豫一些。我可能用手掌,也可能用手指。这些手的运动方式某种程度来说都是人的心灵状态的呈现,我让材料清晰地记录下手的状态,然后在进行烧制,体现出手的痕迹。
      对我来说,手工艺术首先是手跟思想的一种默契,一种对话,是思想通过手的媒介作用到材料之上形成的特殊的工艺,在这个过程中,手艺人建构起一套自己想要表达的理想状态。
      苏旭:这个过程是非常感性的吗?或者说您会不会有些预设?
      周武:人的手在不同的情境下面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是不一样的,就像一年四季山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比方说我今天特别放松,我的手对材料的处理可能就有那样一种放松的状态,所以这是无法预设得非常清晰的。
      但我会有一个大的方向,让所有手的痕迹之间形成链接的关系。就像我们听到好听的音乐,每个音符之间都是扣连在一起的,像流水一样,衔接得非常紧密,相互有一种关照,形成一个整体,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很难用很准确的词去表达,但在手制作物件的过程中,你可以捕捉到这种感觉。
      状态好的时候,你很容易找到这种感受,状态不好的时候很长时间都找不到。创作是一个不断地寻找这种感受的过程,不是简单地设计好的,而是在你跟材料的对话当中,慢慢流露出来的。
      苏旭:在这些过程中,手的痕迹不断地有,又不断地被新的痕迹覆盖。
      周武:对,痕迹被覆盖了,多年同时又有新的痕迹呈现,到某个时候你觉得非常有意思,手的语言能够很清晰地表现出你想要的东西,于是你就会停下来,在一旁欣赏。所以做作品,你看着似乎是瞬间的事情,但这个瞬间里有无数次的重复、推演和实验,它很漫长,需要慢慢“咀嚼”。咀嚼材料的质感,它被拿捏在手上的时候手怎样一种感受,有时候米觉得泥巴被手压出汁了,有时候你又感觉到它的颗粒,这一切都呈现出泥巴非常具有人性的一面。这个时候,创作者需要去发现,所以创作的过程其实是自己的审美感受力不断重塑的过程。
      苏旭:在创作过程中您会不会使用一些工具作为手的延伸或替代?
      周武:随着时代的变化,新的工具和机器不断地被发明出来,提供给我们越来越多的便利。我们现在使用机器去做一些事情,过去基本上都是由手来完成的。
      但机器真的能完全替代传统制作方式吗?这很难讲。例如,过去我们拉坯还要靠手摇,现在用电动了。电动拉坯机的优点当然是便利,但跟传统的方式相比,它少了一个自然的节奏,从快速转动到完全停顿,传统的手摇拉坯会有一个慢慢地减速直至停顿的过程,这个过程非常清晰,它的速度不会那么的均匀,仿佛生命的律动。而在这个过程中,电动拉坯机则是匀速的,从这个角度讲,这种状态跟东方人对物的理解是有差距的。
      苏旭:对工艺而言,使用更先进的工具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
      周武:首先我认为不能去回避这个问题,科技显然给我们带来了方便,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但我认为我们在使用它的时候要去思考,为什么要用它?它的特长在哪里?你要慎重地做出你的判断。我们也不要去反对它,就看你有没有智慧把它用好。你如果用不好,任何的工具都没有意义。
      苏旭:也有很多手艺人拒绝科技。
      周武:是的。有些手艺人泥料都是自己去山上挖,然后自己加工,他不使用真空炼泥。真空炼泥技术会把泥巴里面的空气赶得一干二净,让作品烧出来不会开裂,在拉坯的过程中不会由气泡在里面。但是这样的泥巴跟我们传统方式淘洗、然后用脚踩匀、再用铁的工具不断地敲打制作出来的泥料上手的时候的柔软度、鲜活度还是不一样,一个长期摸泥巴的人,还是会有感受的。
      这里面体现出不同的人对这件事物的不同理解。你说它很重要吗?但有些方面也不重要。你说它不重要吧,它又很重要。这个话听起来像废话,但其实就是说一个创作者要有自己的思考,要自己去对这些东西做出判断。
      苏旭:大家普通会觉得用传统的方式似乎更“讲究”。
      周武:要说讲究的话,是很讲究,但你又不能“死”于其中,否则就变成你最终把你的作品当成一个物来追求了,那时候你又会离开你创作的本源了。
      因为我们搞创作,一切的一切是为了通过你的手,你的表达方式,去对应你的精神世界。写文章也是如此,有些人文采很好,但未必能写出真正有情怀、有内涵的文章,在我们看来就成了炫技。一首朗朗上口的诗,如果仅仅是优美,优美背后没有真正的生活体验或者精神浓度在里面,我们就不会被感动。有些人的作品里有能量、有浓度,成为经典,让你一读再读都觉得感动,其实你读的不是文字,而是他背后的人生经验,所以这种文字有杀伤力,有震撼力。一件好的手工艺作品在我看来也是如此,也是一首好诗。
      苏旭:古代工匠在制作青瓷的时候,追求一种不断接近完美的状态,跟您今天谈到的我们当代陶艺创作的追求不一样。
      周武:古人的创作多是集体的智慧,很所人的手参与其中,完成集体劳动,大家的分工不一样的,所以往往是追求极致的。而现在的创作更注重个人的体验,因此要体现差异性。
      但是,古人追求的完美,并不是“死”的完美。例如,我们看一只宋代的莲花碗,它是带着手感,带着温度的,因为每一个莲花花瓣在被刻、划的时候,都是有快慢的,都有制作者个人的情感因素在里面,这个部分是鲜活的。也就是说,工艺里面有人的情怀和情绪在其中,这部分跟现代的创作又是想通的。
      苏旭:古代工匠对于完美的追求是一个目标,在追求目标的过程中,手的痕迹必然地留在这个器物上,这种痕迹很真实。
      周武:我觉得很真实,跟机器那种一百个出来都完全相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是工匠当时心情的呈现。也许这个工匠一生就是在做这一件事,当他下刀的时候,他有一种从容,他了然于手,了然于心,了然于这个材料制作过程当中的一切的一切。他是一气呵成的,他有那样一种包容的状态。
      苏旭:手造物的完美和机械造物的完美之间本质的区别可能就在于此,一个工匠可能他一直追求他做的器物完美,在这个过程中间有很多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的原因正是因为他是用手在制作器物,他是要跟着不确定性对抗,想要呈现出一个最完美的东西,我觉得这个过程其实非常感人。
      周武:每个人都会觉得很有意思。手就像一把钥匙,它会开启人们对事物重新的认识。手又是一种眼光,是人的一双独特的眼睛,这双眼睛跟人眼观察到的不一样,是通过触觉系统建构起来的。
      当手抚摸带有黏稠感、带有可塑性的泥土的时候,当你“上手”的时候,慢慢这种触碰就会带着你走了。所以工艺的过程从某种层面上来说不是简单的设计,而是建构想法,传达自己想要传达的意境或是意象。有的时候你觉得这种想法或意境好像被你抓住了,有的时候不小心又没有了,它的迷人之处在于好像可以捕捉到,但似乎有没有办法触碰到,这种状态是让你琢磨不透的。


      苏旭:您认为手艺在我们当代社会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是什么?

      周武:我认为可以从多个维度来看待手艺的价值。首先,手艺跟一个国家的历史文脉有关,跟一个国家民族文化的传承有关。这个概念说起来很大,例如我们都去过一些古老的城市,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会觉得你的心灵有一种归宿感,正是那些历史的痕迹勾起了你这样的心境。再比如在我们的家庭中,一些老的物件会一代代传承下来,这些物件就会让你想到家族的历史,想到一种温情。温情是时间积累的产物,能唤起心灵的归宿的物件也是要有时间感的。
      第二,我觉得当代的手工艺术开启了对事物新的认识,它不在是过去我们传统意义的基础层面的创作,它在丰富人的生活的同时,会开启一个新的世界,我觉得这部分的意义还是非常重要的。
      第三,手工艺需要“劳作”“上手”,这个过程其实可以锤炼一个人的心境,因为他是要流汗的,他是要用手去劳动来实现的,人的精神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清晰的呈现。
      现在的手工艺术不仅仅是制作实用的物件,在背后还有人对艺术本体的关注。从这一点来说,当代手工艺比以前显得更加重要,是艺术、设计、工艺相伴相生的艺术门类,它可以跟生活相连,也可以跟思想相关。

(周武,中国美术学院手工艺术学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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