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登封窑,只是偶然从朋友与专家那儿听上几句,抑或偶尔在有关文献乃至中国陶瓷史上读过那么几行。
概而言之,没怎么把登封窑放在心上,总以为登封窑不过是一地方小窑口耳。
今年以来,相继写了巩义窑“唐青花”、禹州扒村窑“宋黑花”、禹州神垕窑钧瓷等,其间查阅不少资料,虽然就此对登封窑有了些许新的认知,却也平添一大疑问:地在大唐中国制瓷中心巩义与大宋中国制瓷中心禹州、汝州之间的登封窑,制瓷所需的水、土、柴、煤等自然条件与环境,与巩义、禹州、汝州相若;制瓷水平与窑口密集程度,与之当在伯仲之间--那么,为何巩义、禹州、汝州等地诸窑名闻全国,登封窑青史难见,典册无名?
细究缘由,倒也简单:汝州汝瓷、禹州钧瓷攀上“官家”,成为宋徽宗“御瓷”,正史与传说,文人与百姓都在追捧;巩义窑创烧的唐三彩、唐青花、白瓷等,则在20世纪乃至近几年相继出土,成为学界热点,形成学术共识,媒体热捧,唱响天下。
在正史与传说中,汝官窑、钧官窑弦歌不断,近些年又被考古发掘所证实;巩义窑唐三彩因百年前修建陇海铁路而横空出世、因疯狂盗掘而风靡全球,至于巩义窑把中国白瓷的诞生推进到北魏时期,把中国青花瓷的诞生上溯到大唐时代,则是21世纪考古发掘给予我们的一种“新知”。
与之相比,登封窑则没有这种“幸运”--既没被宋徽宗“官家化”,也没因当下考古发掘而“学术化”。
这是登封窑的不幸,也是登封窑的幸运--在巩义窑采访,古窑现场不见三彩片陶;在神垕窑采访,古窑现场不见片钧……但在登封,若说钧瓷残片遍地都是,有些夸张;要说钧瓷残片很难寻觅,也是夸大其词。
在登封,难以寻觅的,不是汝瓷、钧瓷残片,而是珍珠地刻花、划花瓷器残片,因为珍珠地刻花、划花瓷器是登封窑的代表性作品,是中国此类瓷器的巅峰之作。这是已故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会长、故宫博物院研究员冯先铭先生在1960年考察登封曲河窑后,得出的学术结论;它已写入中国陶瓷史,并成为学术共识。
人怕出名猪怕壮,古瓷亦然……
但是,除却珍珠地刻花、划花瓷器,登封窑的其他古瓷,都难以成为该窑的代表性作品?
也许不尽然。
因为冯先铭先生所作的,只是地表调查,不是考古发掘。冯先生揭开的,也许只是登封窑的“冰山一角”;到了今天,登封窑考古发掘大幕,尚未开启……
巩义窑自北魏历隋唐、五代以至宋初,积数百年,开创了一个中国瓷器的崭新时代。但在北宋初年,因赵宋皇陵选址巩义,该窑“和平断烧”。
巩义窑北宋初年衰败,汝州汝窑、禹州钧窑北宋末年崛起。在这一“和平演变”中,地在巩义与汝州、禹州之间的登封窑,历史上究竟扮演过何种角色,有过怎样的作为?
今天,就让我们一起,走进失落的登封古窑……
1961年,国务院公布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13处,登封就有5处。截至今日,国务院相继公布了6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189处,而登封达16处。
“河南省是文物大省,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数量多,价值高,反映了中华文明发展的轨迹,折射出中国历史发展的脉络,是五千年中华文明的缩影。”国家文物局单霁翔局长在文物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河南文化遗产》序言中这样写道。
罗列而出登封县级小市与河南省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数量,也许还不能让我们直观地看出登封折射而出的五千年中华文明,倘若把登封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数量与河南“四大古都”(即郑州、安阳、洛阳、开封)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数量一同列出,则更为一目了然:
郑州:6处、安阳:5处、洛阳:13处、开封:7处、登封:16处。之所以节外生枝地罗列“国保”,意在试图提出这样一个问题:“登封小县”的“国保”单位为何如此之多,以致在河南乃至全国独占鳌头?
不是因为“国保”必须际会登封,而是因为“国保”难舍中岳嵩山。
其实,在登封市6乡6镇中,只有告成镇拥有3处“国保”,其他13处“国保”,皆在中岳嵩山。
翻阅2007年末出版的《嵩山志》,其中《嵩山风情名胜区区划图(2003—2020)》红绿相间,自西而东“色块”渲染的分别是少室山景区、少林寺景区、法王寺景区、太室山景区、嵩阳书院景区、中岳庙、卢崖瀑布景区、观星台景区。八大景区,前七皆在嵩山,唯有观星台景区在登封城东南约20公里的告成镇。
无论古今,在登封说到文化乃至以历史文化发展当下的旅游产业等,都不远嵩山。
但嵩山给予登封的,似乎只是文化。要说经济,嵩山不是登封的“支柱”:就在文化带动登封旅游走向繁荣的今天,煤矿因故整顿关停后,登封财政收入一下子锐减75%。
煤矿不在嵩山,都远离嵩山。
嵩山在北,煤矿在南,都在登封南部。
人人都要吃饭,但吃饱饭才能去干文化的人,在登封只看到了嵩山文化,却无视登封经济。
登封旅游者无需去说,就是历史上的中国文人乃至登封文人,也无不如此。
在浩瀚的嵩山乃至登封文献中,登封窑竟然阙如!
煤矿、铝矿是相生矿,铝矿是烧瓷的基本原料——瓷胎,是由铝矿烧成的。
在登封,现在产煤的地方,过去大都产瓷——历史上的登封窑,在登封南部、颍河两岸,是一个庞大窑群。
这个庞大窑群一直被忽视着,一如我们只见嵩山,不见支撑起当今登封产业之天的整个登封煤矿群体。
在中国历史文献中,最早言及登封窑的,不是登封文献,不是河南文献,不是北中国文献,而是南中国文献。
清代景德镇人蓝浦编著《景德镇陶录》,初刻于清嘉庆二十年(公元1815年)。该书尽管是一部专讲景德镇地方陶瓷史的专著,但《景德镇陶录·卷七·各郡县窑考附》却第一次明确提出“登封窑”概念——“登封窑:亦自明始,即河南府登封县,今尚陶。”
蓝浦认为:登封窑烧瓷始于明代,到了清代,还在烧制陶瓷。
这种观点,现在看来没有根据,因为登封窑在明清之际,已经断烧。当下的田野调查,尚未在登封发现明清时代古窑遗址。
就在《景德镇陶录》初刻刊行的第二年,也就是嘉庆二十一年(公元1816年),当时登封县曲河镇的百姓,在自己的家门口立下一通“重修观音文殊普贤三菩萨碑”。
这个时代的这类碑记,算不上什么珍贵遗存;因为该碑记有登封曲河窑的一些讯息,而今显得弥足珍贵。
碑记云:“地名曲河,面水势也。其中风景物色,宋以前渺无可稽。尝就里人偶拾遗物,质诸文献通考,而知当有窑场环设,商贾云集,号曰巨镇。金、元两代亦归湮没……堂(观音堂)创于何时,蚤无可考。”
尽管《景德镇陶录》最早提出“登封窑”概念,但所记文字,几乎没有任何史料价值;而该碑所记,则为当下考古调查乃至宋代有关文献所证实。
“考古调查证实了碑记所言:曲河窑是一处唐宋古窑,金元时期已经断烧。”嵩山古陶瓷研究学会会长、登封窑瓷苑科技有限公司董事长李景洲先生说,“北宋中期成书的《元丰九域志》(元丰乃宋神宗年号,1078年~1085年)亦云:登封有‘颍阳、费庄、曲河三镇’。”
“北宋登封有‘颍阳、费庄、曲河三镇’,这些文字,以前也曾注意过,至于它们为何会在北宋时期发展成为‘三大巨镇’,不甚了解。”登封市史志办主任吕宏军先生说,“颍阳宋代之前乃至宋代,置县于此,是登封巨镇,当可理解;费庄、曲河‘宋以前渺无可稽’,宋代很快发展成为登封巨镇,这是一个必须设问与回答的问题。”
“三大巨镇”因瓷崛起
“曲河之所以名曰曲河,在于三面环水,这水,就是颍河——颍河在这儿拐了一个弯儿,这就是《重修观音文殊普贤三菩萨碑记》所言的‘地名曲河,面水势也’。”登封市政协文史委副主任常松木先生说。
曲河唐宋瓷窑遗址在登封市告成镇东南1.5公里许的曲河村,而今是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
“武则天为纪念嵩山封禅登封告成,改嵩阳县为登封县,改阳城县为告成县。历史上,大禹都于阳城,周公测影阳城,阳城一直是颍水之畔的一方重镇,直到后周显德五年(958年),告成(阳城)才撤销县置,并入登封。”吕宏军先生说,“撤县百年,也就在宋神宗时代,曲河取代告成,成为一方巨镇。这中间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曲河因瓷而兴。”
曲河镇因瓷而兴,因瓷而衰,其兴也勃,其衰也忽——1.5公里之内,显然不容两镇共生共荣。走过赵宋时代,曲河窑衰落,曲河镇再次沦为小村;与此同时,告成镇再度兴起,直到今天。
在北宋登封“颍阳、费庄、曲河三镇”中,不唯曲河因瓷成镇,费庄亦然,只是费庄古镇早在上世纪50年代已被淹没在登封、禹州交界的白沙水库之中。而颍阳,位在登封西南,直到金代才彻底不再设县,并入登封,成为登封西南重镇。在此之前,颍阳忽而设县,忽而为镇,划入登封。在赵宋时代,颍阳当是费庄、曲河诸窑瓷器西去洛阳的必由之路。
颍阳、费庄、曲河三镇都在颍河之畔,瓷器让它们在赵宋时代共生共荣。
金元时代,颍河之畔诸窑相继断烧,登封东南的告成、登封西南的颍阳自此再也没有设立县置,彻底并入登封小县,颍河流域就此“塌陷”。
登封遗存下来的文献,大都是明清文献。此时颍河之畔诸窑已经断烧,自然难见文献记载瓷窑。颍河之畔诸窑辉煌之际,行政区划颠来倒去,诸窑文献阙如,当可理解。各种因素纠结在一起,让辉煌灿烂的登封诸窑,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重新发现登封窑,是在1962年5月。
冯先铭先生在《河南密县、登封唐宋古窑调查》中这样写道:“1962年5月间与叶喆民前往河南调查古窑遗址……登封之行,是在调查了密县西关窑址之后才决定的。为了搞清它们之间的关系,密县调查结束后,立即取道前往登封。登封曲河窑址在曲河村,从村西0.25公里许开始到村东,全长1公里左右,匣钵、垫饼、瓷片遍布在山坡田垄间。该村现尚有寨墙,城东部、北部墙上瓷片也很多,系历年修墙时所堆积。”
2008年11月12日,记者来到曲河村,冯先生所言的1公里左右山坡田垄间遍布匣钵、垫饼、瓷片的景象已经不见,唯见“北部墙上瓷片也很多”——该墙周边,亦尽是曲河村民新起的院落。
冯先铭先生在该文中还写道:“在登封窑整个烧瓷历史中,其黄金时代是在北宋时期……从采集的标本看,以这一时期质量最高,产量也很大……能够代表登封窑的特征,要算北宋时期的珍珠地划花及白釉刻线两类。这两类装饰方法在同时期其他瓷窑采用较少,而在登封窑所占比重则相当大,具有明显的代表性。”
基于冯先生的调查,故宫博物院所藏国宝“珍珠地双龙虎纹饼”,被确认为登封窑作品;其他一些古瓷,由此也陆续找到了“娘家”,以致2006年叶喆民先生撰写《中国陶瓷史》(三联书店出版)时,还在特别强调:“有一种褐色地剔划白花的作品,是在敷有化妆土的白胎上剔刻花纹以外部分,留下白色花、叶再划出花蕊、叶脉,精美异常,而在南北方其他窑址从未见过,可称是该窑独树一帜的代表之作。但在国外图录中则往往误为修武窑或磁州窑产品,应予更正。”
叶先生要更正的,是日本出光美术馆收藏的登封窑独树一帜的代表之作——褐地剔划花纹执壶。叶先生在《中国陶瓷史》亦云:“登封窑为唐宋名窑之一,窑址在河南登封县(今登封市)曲河村。”
由于冯先生、叶先生是中国古陶瓷学界的泰山北斗,以致学界乃至民间有了“登封窑=曲河窑”、“登封窑=珍珠地”的概念。因了这一概念,上世纪60年代在“登封窑所占比重则相当大”的珍珠地瓷器残片,当下近乎荡然无存。常松木先生企图在曲河窑址寻得残片,好让记者眼见为实,但寻了1个小时,不见一片珍珠地与白釉划花残瓷。
两位先生的匆匆调查,影响可谓深远。但是,两位毕竟来去匆匆,他们揭开的,也只能是登封窑的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