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渣斗的关注,始于2009年,我同刘新园老师去陕西省观看吕氏家族墓的出土器物,意外发现一件铜质渣斗内留有残茶,器壁上也有茶汤流淌过的痕迹,置于其上的铜碗底还附着一小撮呈风干状的茶叶,从而推断,这件铜质渣斗是一件茶具,是用来容纳残茶残渣的物什,与之同时出土的,还有一件北宋耀州窑青瓷刻花渣斗。以往这类器物通常被称为“唾盂”,大谬也。
唾盂与渣斗,实为两类器物。唾盂(唾壶)起源更早,安徽阜阳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墓就出土过带有“女阴侯唾器”铭文的漆唾盂,瓷质唾盂以六朝墓葬中出土为多,其中又以越窑产品为最,其造型为洗口或盘口,短颈,丰腹,平底,一般配有盖子。渣斗的最早出现则要到唐代,实物例子有北京故宫博物馆院收藏的唐代白釉渣斗,浙江省博物馆收藏的唐代越窑青瓷渣斗等等,其基本造型是口部外撇呈漏斗形碗状,扁圆腹,平底。以形制而言,唐代渣斗与唾盂确实有些相似,渣斗造型或从唾盂演变而来,然以造型的实用性而言,渣斗用作唾器未免不合情理,这从口部的区别即可见出。唾盂颈口大,盘口可贴合器盖,唐代渣斗的颈口则非常细,配合大敞的撇口,利于茶水与茶渣的分离。
白釉奓斗
高9.9cm,口径12cm,足径6.9cm。奓斗口外撇,口沿呈漏斗形碗状,扁圆腹,平底。器里外施白釉,底无釉。此件奓斗胎质洁白细腻,釉色莹润雪白,造型规整大方,在唐代白瓷中属上乘之作。
北宋渣斗颈口虽变大,但高度缩短,腹部缩小收敛,口部外撇呈浅盘状,口部的比例更突出,器式更为优美,实物例子如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北宋定窑白釉划花渣斗,上述吕氏家族墓出土的北宋耀州窑青瓷刻花渣斗等,后者隐约留有唐五代的一些风格,更能看出唐宋之间的传承关系。
宋代龙泉窑也生产渣斗,以南宋产品为常见,与北宋渣斗相比,器式进一步变化,口颈硕大连成一体,腹部扁鼓而微垂,造型与上古青铜樽有些微的相似。此种造型还被应用于花盆,宋元龙泉窑、南宋官窑,钧窑等窑口均有烧制。而同样从造型的实用性着眼,此时的龙泉窑渣斗已很难说是茶器,将之看作盛放食物渣滓的卫生用具更为合理。南宋吴自牧《梦粱录》卷十三“诸色杂货”罗列了南宋都城杭州店铺的很多商品,其中有“酒市急须、马盂、屈卮、滓斗、筋瓶”一条,马盂(匜式盂)、屈卮(一种把杯)、筋瓶(弦纹梅瓶)均为酒器,急须原为茶器,“滓斗”从字面意思理解,为盛放渣滓之斗形器,即应指今日所说之“渣斗”。此一组物品均为酒宴所需器具,渣斗用作清洁卫生用具的性质虽未改变,但已从茶器转化为酒器,类似变化的器物还有“急须”。
渣斗之名,实为不古,容易望文生义,将之单纯理解为盛放渣滓之器,此种解读对于南宋龙泉窑渣斗,固然不错,但南宋之前的情况却非如此,不能一概而论。有学员查了资料后指出渣斗实为“奓斗”之误。“奓”有三种读音,其中shē音古同“奢”; chǐ音古通“侈”;zhà音意为开,打开,或有下部大之意。从古代音同意通的角度来说,“奓斗”取第三种读音显然更合理,大口造型与字义也很贴切,而渣斗造型复杂,制作成本较一般普通日用食器要高,为上流社会的用具,是上流阶层追求精致奢靡生活的体现。
十分罕见的北宋龙泉窑渣斗,黑胎,胎薄如纸,黄釉玻璃质光泽,器身满布纹片,造型与南宋龙泉窑渣斗有一定差异。
叶形杯与吕氏家族墓所出的“螺形杯”神似,经考证为罚酒用的劝盏,其容量要比一般的酒盏大。以此佐证,渣斗虽用作卫生用具,却系高档用器,无论“奢”音还是“侈”音亦可以作为一种延伸,“奓斗”之名涵义丰厚,实比“渣斗”要好。
那么为什么渣斗会在唐代兴起,入宋后渐生变化至南宋而殊途,元后式微呢?笔者认为这一方面与唐代煎茶的兴起有关,北宋时煎茶渐转向点茶,茶具亦发生演变,而纵观整个茶道史,饮茶方式由繁至简,茶具亦跟着逐步简化,渣斗用作茶具被淘汰是必然的。另一方面,宋代之前的社会,门第等级氛围较严重,上流阶层对器用方面非常讲究。北宋后,门第已基本不存在,靖康之耻,宋室南渡,更摧毁了很多贵族式的精致生活,繁华在表,腐朽在内。渣斗从茶器到酒器,其内在实质,笔者认为是一场从雅到俗的“沦落”。
文/叶英挺(浙江省丽水市处州青瓷博物馆)